情绪的自给自足
我这周又把《悲惨世界》从书架上抽出来,想找到冉阿让临死前那句话,结果发现根本不记得页码。于是从中间随便翻开,正看到他背着马吕斯在下水道里走。那种窒息感我太熟了——不是文学意义上的窒息,是真的喘不过气。上个月我重感冒,半夜睡不着起来翻这本书,看到这段时鼻子完全堵死,只能用嘴呼吸,结果把自己读缺氧了。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冉阿让挺像的,都在某个又脏又臭的管道里,背着个不知道值不值得的东西,想找出口。
但我没他那么坚定。我背过很多东西,比如番茄工作法攒够一百个星星换来的成就感,比如读完《纯粹理性批判》以为自己能重建世界观时的那种虚妄的骄傲。背得最重的一次是尼采,那阵子我每天早上读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,白天在公司跟同事吵架时脑子里都闪着"超人"两个字,觉得自己在演什么末世英雄电影。结果被老板叫到会议室,他说你的PPT逻辑有问题,我当场就泄气了。超人连个PPT都搞不定。
康德是更早的债。二十八岁那年我决心要"活得明白",于是在地铁上、马桶上、失眠的夜里啃他的三大批判。我以为只要理解了"先验感性论",就能给自己的情绪装上防火墙。后来我发现康德的日程表比他的哲学更管用——他每天下午三点半散步,风雨无阻。这不是自律,是恐惧。害怕一旦停下来,整个体系就散了。我也试过,每天下班后必须绕小区走三圈,数自己的步子。数到第三百天的时候,我忘了数,直接回家了。那天晚上我如释重负,觉得终于从康德那里毕业了。
心理学是个陷阱。积极心理学让我写感恩日记,我坚持到第四十天,写了句"今天不想感谢任何人"就停了。存在主义心理学更狠,它告诉我痛苦是本体论的,是出厂设置。我听完之后躺平了三天,不是因为想通了,是因为没力气了。反正怎么折腾都痛苦,不如先睡一觉。睡着的时候没情绪,没情绪的时候最自由。
身体是会告密的。有阵子我迷上"身心二元论",觉得灵魂必须高于肉体。结果发烧到三十九度那天,我躺在床上想明白了:存在主义就是告诉你,别想多了,先喝口水。从那以后我每周跑步三次,不为健康,就为了证明自己还能控制腿。跑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有呼吸。跑完的两个钟头里,我对外界的容忍度明显提高。身体好了,脑子才肯转。
情绪这玩意儿,我现在看它就像看天气预报。我是那种出厂设置就比较阴沉的人,基准线常年在"还行"和"不太行"之间徘徊。以前不服,硬要打鸡血,结果每次都摔得更狠。后来学乖了,低于基准线的时候就承认自己是废物,啥也不干,躺平。等它自己回升。这个过程没招,没方法,没哲学,只有等。像等一锅水开,你盯着它,它就不开。
前几天我又翻了翻《悲惨世界》,还是没找到冉阿让临死前那句话。但我找到了另一句,冉阿让对珂赛特说:“人必须有爱,否则世界就是一座监狱。“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正在发烧,三十八度五。我心想,拉倒吧,爱不爱不知道,我先得退烧。但过了一会儿,我又觉得这话对。不是因为它对,是因为我需要它是对的。我需要相信点什么,哪怕只是发烧时的幻觉。
情绪的自给自足,我现在理解就是这么回事:你得自己生产幻觉,自己消化,自己不信,自己还能接着用。不是让自己永远满电,是接受自己常常没电,然后学会在没电的状态下,也能勉强活着。不求助,不呐喊,不假装自己充满电。就瘫在那儿,等自然来电。或者干脆承认,今天就这么着了。
窗外雨声很大。我没开灯,手机屏幕的光照在脸上,像另一场雨。我写下这些,但雨声让我怀疑,我到底有没有写出来。不过没关系,反正明天可能又会变。变好变坏不知道,但总归是自己的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给自足——自己生产,自己怀疑,自己接着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