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敌人,就会有内部清算
在组织学里,有一个很残酷的规律:当一个团队失去了共同的外部对手,它的内部秩序往往就开始瓦解。表面上大家依旧在为"使命"努力,实则精力已经从"如何赢得市场"转向"如何分配功劳"“谁能在体制里活得更久”。敌人不再是竞争者,而是身边的人。
我见过不少团队在失去外部竞争压力后迅速滑向内耗。最开始,是会议变得越来越长——大家都在争取话语权;接着,是汇报越来越多——每个人都忙着证明自己还重要;最后,是嫡系文化悄然成型。谁更"像老板的人",谁的声音就更容易被听见。而那些真正干活、说真话的人,往往成了最先被"优化"的。
嫡系文化的核心逻辑其实很简单:在一个没有清晰敌人的组织里,忠诚比能力更安全。因为敌人可以统一目标,而当敌人消失,唯一能维系秩序的就只剩"信任"。但这种 trust 通常不是基于专业或绩效,而是基于"你跟我是什么人"“你和谁睡在一张床上”。于是,派系取代了标准,情绪取代了制度。
这种生态的结果就是"劣币驱逐良币"。越会顺着上意、懂得包装自己的人越能留下,越是坚持原则、追求效率的人反而被边缘化。久而久之,整个团队形成了一种"内部竞争最激烈、外部竞争最无力"的畸形状态。所有人都疲于防守,没有人还真正在战斗。
问题在于:我们都知道这个可怕的走向,为什么改不了?为什么上到中层的管理者,反而成了保守秩序的维护者,而不去撬动它?
答案不是单一的"人性",而是一套被制度、风险与利益紧密编织起来的现实逻辑。先说最直接的两点:激励与风险。
管理者的晋升与保位,往往跟"短期可见成果"紧密相关。当你要做一个冒险的改革——撤掉某个带关系的 KP,推行更公开的评估,或者给不同声音更多资源——结果不可能在一个季度内显现。那位上级看不到变化,但他看得到的却是你引发的冲突、投诉、甚至是流血的头条。于是理性的算计很简单:冒险的预计收益远小于立即可见的成本。说白了,人家在算职场的 IRR(内部报酬率),你要他用十年期的目光去赌明年能变好?不现实。
第二点是网络与责任链。组织内部的权力不是孤立的点,而是网。某个主管保护了某些人,换来的是短期内的稳定产出、人情账、社交资本。当你去动这张网的节点,你触及到的不是单个人的利益,而是一整串隐形债务与潜在报复链。很多管理者的日常,是在用最小代价维护一个"可控的坏",而不是去冒险创造不确定的好。
再往下看,是认知与文化惯性的问题。人在群体中有很强的趋同压力。即便某个管理者心里清楚流程有问题,他也容易被周围人的焦虑感染:谁暂停创新?谁先把自己的团队收紧?当整个中层都在收缩,就形成了一个自我强化的螺旋。反过来,少数坚持原则的人会被标签化为"难相处"“理想化”,他们的行动成本被社会化地放大。
还有制度设计的伪善性。很多组织口头上推崇"透明、公平、赋权",预算表和宣言页也往往很漂亮;但实际的审批流程、资源投放节奏、绩效复盘口径却在悄悄维护旧秩序。于是,好的愿景成了烟雾弹,真正的权力游戏在会议之外进行。管理者每天在"说"和"做"的缝隙里被消耗,久而久之谁还敢当第一个撬动那块石头?
当我说到这里,我不再站在道德审判的制高点;我把自己放回那个会被举报、被孤立、被人事贴上标签的中间位置。真实的苦楚是双向的:一方面,你看见理想的组织应有的样子,想去修;另一方面,你也担心修补的成本会先吞掉你的小世界——你的团队、你的项目、甚至你的职业路径。于是,妥协变成了生存策略,而生存策略久了,就变成了习惯。
这就是为什么"知道"和"敢做"之间,总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河。很多变革的失败,不是因为理念不对,而是因为没有把这条河的游泳成本计算进去:谁来承担第一次被反噬的代价?谁在第一季的 KPI 上失血?组织常常没有为改革制造合理的保护层,所以聪明人宁可把能动性藏起来,表面上服从,私下里保存能量,等待下一次外部危机把注意力拉回来。
从微观到宏观,这套逻辑又被一种更普遍的心理学规律放大:损失规避。人们宁愿守住现有的位置,即便这个位置本身有毒,也不愿冒险放弃去争取一个不确定的改善。对管理者而言,这不是懦弱,而是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理性回应。可它的副作用就是,组织在没有敌人的时候,内部清算的能量反而被点燃。
那有什么办法?不是喊口号,而是要承认几条艰难的现实,并且把它们系统化:一,任何想要改变的管理者都必须有"短期保护"——这既可以是明确的试点窗口、也可以是高层的书面担保;二,制度要把"失败的容忍"写进考核和晋升逻辑——如果失败会被记进档案,谁还敢试;三,信息流必须更透明,压缩那些靠信息不对称营利的空间;四,最难的是要改变评价共同体,让更多不同背景的人参与评判,而不是只听"内部圈子"的声音。
我说这些,不是装作英雄地教你怎么救组织,而是把我的选择赤裸地摆出来:我曾经在某个节点上选择了妥协,不是因为我不相信原则,而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有人要负责,我不能让整个项目因为一次理想主义的抗争而崩盘。那种妥协带来的罪疚感,会在深夜里一点点长成洞察:你要么承担得起成为撼动者的成本,要么就在体制内做一个更会修补裂缝的人。两条路都真实,没有神圣的优越感可言。
最后说句不甚浪漫的话:没有敌人时发生的内部清算,往往不是一句"文化病了"就能解释的。它是历史的积累、制度的扭曲、利益的再分配、认知偏差与短期算计的叠加结果。理解这点,比愤怒更有用。只有当我们既能看清这些阻力,又能在行动上给出可执行的小保护——哪怕只是为一次小小的试验争取三个月——组织才有可能慢慢把劣币驱逐良币的路径拐回来。
写到这里,我并没有把自己标成"救世主"。我只是把作为当事人的痛感说出来:你会想改变,你也会算计后果。能做的往往是两步走——先把伤口包好,让体温不至于骤降;等体力够了,再想办法把那根烂骨头挖出来。这样不浪漫,但在现实里,比空喊"完善制度"更容易存活,也更可能见到微小而真实的改变。
